[导读]中国的数学尖子并不是自身欠缺什么,而是缺少机会,缺少一流数学家熏陶和指导。同时,他们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满足家族的荣耀,而不是为了自己学习。

中国的数学尖子并不是自身欠缺什么,而是缺少机会,缺少一流数学家熏陶和指导。要成为一流的大师,一般情况下就要跟国际一流的导师去做。
2011年10月,中南大学数学科学与计算技术学院大三学生刘嘉忆成了媒体的焦点。起因是他“花了一晚上”就解决了数理逻辑领域的“西塔潘猜想”。这个猜想虽然并不古老,但也是数学家们十几年来没有解决的问题。刘嘉忆本名刘路,“刘嘉忆”是他写论文时根据“6+1”的谐音而取的笔名。
刘嘉忆很快就得到了多名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推荐,希望他能够得到破格培养。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林群院士是推荐者之一,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事情,不就是让这位大学生提前一年做研究吗?”其他签名推荐的院士还有李邦河和丁夏畦两位。
无独有偶,来自天津的张炘炀刚刚在9月份开始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读博,成为了中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只有16岁。他的研究方向是基础数学。
“近些年,国际数学教育大会每届都会有一个关于天才学生培养的专题讨论,很多国家都特别关注天才儿童的教育。”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教授曹一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像美国,有些州通过立法的方式来保障对这些学生进行研究、培养和帮助。”
中国似乎从来都不缺少“数学天才”,每届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奖牌获得情况总是令人振奋。但同时,中国在国际上做出一流工作的数学家又显得那么少。这究竟是为什么?中国数学天才欠缺了什么?

印度数学天才拉马努金。拉马努金被英国大数学家哈代发现的故事已成为数学史上的传奇。当拉马努金在33岁的年纪上因病去世时,哈代认为,拉马努金的悲剧不在于其早逝,而在于其发现得太晚——1914年才在哈代的帮助下进入剑桥大学学习并开展研究。
“缺少的是机会”
恽之玮,2000年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得主,现在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从事数学研究和教学。在他看来,美国的大学录取机制基本上能够保证,在某一方面有天才的学生能够到他那一方向最顶尖的学校去念书。
“因为学校的录取是每个学校自己来审材料,不是通过全国性的考试。这样可能让人才不至于由于疏忽而被错过。只有一个机构来筛选的话,就只有一次机会,那么可能会造成漏选,让只是在某一方面突出的学生无法得到这一方面最好的学校的培养。”他说,“由于美国是每个学校独立做出选择,那么漏选的可能性很小。这个学校漏选,其他的学校还有可能看重这个人才。”
长期研究数学教育的曹一鸣很欣赏现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实行的“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所有的推荐都实名,专家都会对自己负责,当然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做到公正。”他说,“体育比赛中裁判也会有看错的时候,组织部考察人才也会有看错,但是大面积来看,我们现在还是相信组织部考察的人才。所以自主招生还是应该相信专家的团队能够把人才挑选出来。”
恽之玮当年获得金牌之后赴美读书,进入的是普林斯顿大学。“说实在话,我没有从他的教育中得到很多好处。”他说,“因为教授讲课完全是根据自己的兴趣。”
普林斯顿在数学教学上与美国其他著名高校的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它不设置公共课。即便每一学年的科目名字看上去是一样的,但实际上的内容却因为教授的不同而随时变化。因此,如果学生的兴趣刚好与教授的兴趣贴合得紧,那就很有好处;如果情况相反,就会比较痛苦。
不过,恽之玮发现在这里读书最大的好处就是,如果有问题去问,你总能找到某方面的专家,而且很容易就能得到答案。
大学里从事研究的教授的水平是这件事的基础。在研究型的大学,比如美国前50名的大学,都在数学某一方向上有顶尖的教授,从事前沿的研究。想学的学生便会有人教,也有地方得到前沿的指导。
“尽管我们在这方面的差距在缩小,但是我们觉得现在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比如说,进入国际前20名的数学研究所,主要还是集中在美国等几个发达国家。”曹一鸣也有类似的观察。
“在国内肯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学生想学,他对一个方向感兴趣,但是找不到这个方向的专家来聊、来问问题。”恽之玮说。以他自己的研究方向——几何表示论——为例,由于这是一个尚不成熟的方向,国内的研究者就非常少。
“要成为国际一流的大师,一般情况下都要跟一个国际一流的导师去做。”曹一鸣说。去年,越南数学家吴宝珠获得被誉为数学界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使越南成为继日本之后亚洲第二个拥有菲尔兹奖得主的国家。他少年时就表现出了数学天分,而真正的深造是在法国完成的。
对于早早表现出数学天分的年轻人,恽之玮认为,二十多岁肯定不是其研究的高峰时期,可能三十岁左右才能真正进入前沿领域。对于数学这种历史较长的学科,由于前人积累的东西很多,“你要到前沿领域的话,就必须要读很多东西才能到达,然后才能做自己新的东西”。
“去看菲尔兹奖的得主,这个奖只颁给40岁以下的数学家,基本上得奖的也都接近40岁了。”恽之玮说,“除了陶哲轩比较特殊之外,近些年获奖者年龄越来越偏大。早年有些30岁不到的,包括丘成桐是30岁出头。现在要做到这样是越来越难了。”
恽之玮在麻省理工学院教学的过程中也会遇到来自中国的学生,他们的数学基础都很好。“中国的数学尖子并不是自身欠缺什么,而是缺少机会,缺少一流数学家的指导和熏陶。”他这样总结。
兴趣还是面子
对于年轻人才的培养问题,林群认为徐匡迪院士最近发表的看法很有代表性。
徐匡迪最近被学生问到:“现在很多中学都开办了创新实验班……这些‘科创班’真的有利于培养创新精神吗?”他的回答是“打好扎实的基础是创新和创造的前提”,并同时鼓励学生“多看些充满想象力的文学作品,如《封神榜》和《西游记》,有了想象力后就可以触类旁通,大胆想象才会有创新”。
有趣的是,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神童张炘炀受到的教育恰好是相反的。他的父亲讲述自己的教育方法时曾提到,有一次发现张炘炀着迷于《西游记》,就赶紧把它藏起来了,因为他希望儿子能专心学习。当央视记者最近向张炘炀问起这件事,他说“这叫精神上的摧残”。
澳大利亚数学家陶哲轩曾经也是一个神童。他获得国际奥数金牌时尚不满13岁,成为奥数历史上最年轻的金牌得主。他20岁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24岁即被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聘为正教授。陶哲轩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不过他的父亲并不是一味追求孩子的升学速度,他知道成就的取得就像是建造金字塔,基础部分必须要足够宽大。他曾经让陶哲轩在中学阶段多呆了3年,同时进修一部分大学课程,他认为这样的话,在升入大学之后,陶哲轩才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去创造性地思考问题。
“我想这和中国式神童培养是有一定差别的,他不是为了追求尽可能小地进入大学,尽可能小地找份工作。”曹一鸣认为,“其实很多中国父母让孩子早一年进大学,好像就是满足于一种虚荣心,缺少对子女的长远的责任和培养。”
在央视的访谈中,张炘炀表现出对未来的焦虑。他担心自己重蹈王思涵和张满意覆辙。这两名早些年的神童在14岁就考入了大学,后来因为成绩太糟糕而退学。他在硕士阶段就曾经出现由于进度过快、基础不牢而造成的挂科。张炘炀的父亲当年之所以给他取“炘炀”这个名字,也是寓意他能够脱离父辈“平平淡淡”的境界。而现在,张炘炀认为他自己“成就好一些”的标准就是“北京户口、买房、找个好工作”。
曹一鸣认为,中国的数学天才中有太多不是对数学本身有兴趣。“吴宝珠、陶哲轩他们实际上不是为了拿金牌而拿金牌的,而中国大多数人或者是几乎所有的人可能就是为了高考加个十分二十分,保送上清华北大,他是为了这样的目标去参加奥赛。”根据他们去年进行的一项统计,中国历届奥数金牌获得者中,绝大部分后来没有从事与数学相关的工作。
吴宝珠获得菲尔兹奖之后,与他有过合作的恽之玮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研究上,他“水滴石穿”,按照自己特有的节奏前进,也不会急于发表论文。在生活中,他相当有品位,“在他家做客的时候,他会用木炭生起壁炉,拿出好酒,放放音乐。两个小女儿总是缠着他,其乐融融。”他读过很多法国文学,喜欢加缪的作品,也读过贾平凹的作品和中国古典名著的越南版。
“我们很多父母让小孩子学习,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可能是光宗耀祖,承载家族的、父母的、爷爷奶奶的希望,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为自己学习,而是为这个家族在学习。”曹一鸣说。
(南方周末)